商君列传

作者:司马迁 / 时代:两汉

作品原文

  商君者,卫之诸庶孽公子也,名鞅,姓公孙氏,其祖本姬姓也。鞅少好刑名之学,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。公叔痤知其贤,未及进。会座病,魏惠王亲往问病,曰:“公叔病有如不可讳,将奈社稷何?”公叔曰:“痤之中庶子公孙鞅,年虽少,有奇才,愿王举国而听之。”王嘿然。王且去,痤屏人言曰:“王即不听用鞅,必杀之,无令出境。”王许诺而去。公叔痤召鞅谢曰:“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,我言若,王色不许我。我方先君后臣,因谓王即弗用鞅,当杀之。王许我。汝可疾去矣,且见禽。”鞅曰:“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,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?”卒不去。惠王既去,而谓左右曰:“公叔病甚,悲乎,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,岂不悖哉!”

  公叔既死,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,将修缪公之业,东复侵地,乃遂西入秦,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。孝公既见卫鞅,语事良久,孝公时时睡,弗听。罢而孝公怒景监曰:“子之客妄人耳,安足用邪!”景监以让卫鞅。卫鞅曰:“吾说公以帝道,其志不开悟矣。”后五日,复求见鞅。鞅复见孝公,益愈,然而未中旨。罢而孝公复让景监,景监亦让鞅。鞅曰:“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。请复见鞅。”鞅复见孝公,孝公善之而未用也。罢而去。孝公谓景监曰:“汝客善,可与语矣。”鞅曰:“吾说公以霸道,其意欲用之矣。诚复见我,我知之矣。”

  卫鞅复见孝公。公与语,不自知厀之前于席也。语数日不厌。景监曰:“子何以中吾君?吾君之欢甚也。”鞅曰:“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,而君曰:‘久远,吾不能待。且贤君者,各及其身显名天下,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?’故吾以彊国之术说君,君大说之耳。然亦难以比德于殷、周矣。”

  孝公既用卫鞅,鞅欲变法,恐天下议己。卫鞅曰:“疑行无名,疑事无功。且夫有高人之行者,固见非於世;有独知之虑者,必见敖於民。愚者闇於成事,知者见於未萌。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。论至德者不和於俗,成大功者不谋於众。是以圣人苟可以彊国,不法其故;苟可以利民,不循其礼。”孝公曰:“善。”甘龙曰:“不然。圣人不易民而教,知者不变法而治。因民而教,不劳而成功;缘法而治者,吏习而民安之。”卫鞅曰:“龙之所言,世俗之言也。常人安於故俗,学者溺於所闻。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,非所与论於法之外也。三代不同礼而王,五伯不同法而霸。智者作法,愚者制焉;贤者更礼,不肖者拘焉。”杜挚曰:“利不百,不变法;功不十,不易器。法古无过,循礼无邪。”卫鞅曰:“治世不一道,便国不法古。故汤武不循古而王,夏殷不易礼而亡。反古者不可非,而循礼者不足多。”孝公曰:“善。”以卫鞅为左庶长,卒定变法之令。令民为什伍,而相牧司连坐。不告奸者腰斩,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,匿奸者与降敌同罚。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,倍其赋。有军功者,各以率受上爵;为私斗者,各以轻重被刑大小。僇力本业,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。事末利及怠而贫者,举以为收孥。宗室非有军功论,不得为属籍。明尊卑爵秩等级,各以差次名田宅,臣妾衣服以家次。有功者显荣,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。令既具,未布,恐民之不信,已乃立三丈之木於国都市南门,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。民怪之,莫敢徙。复曰“能徙者予五十金”。有一人徙之,辄予五十金,以明不欺。卒下令。

  令行於民期年,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。於是太子犯法。卫鞅曰:“法之不行,自上犯之。”将法太子。太子,君嗣也,不可施刑,刑其傅公子虔,黥其师公孙贾。明日,秦人皆趋令。行之十年,秦民大说,道不拾遗,山无盗贼,家给人足。民勇於公战,怯於私斗,乡邑大治。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,卫鞅曰“此皆乱化之民也”,尽迁之於边城。其后民莫敢议令。於是以鞅为大良造。将兵围魏安邑,降之。居三年,作为筑冀阙宫庭於咸阳,秦自雍徙都之。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。而集小乡邑聚为县,置令、丞,凡三十一县。为田开阡陌封疆,而赋税平。平斗桶权衡丈尺。行之四年,公子虔复犯约,劓之。居五年,秦人富强,天子致胙於孝公,诸侯毕贺。

  其明年,齐败魏兵於马陵,虏其太子申,杀将军庞涓。其明年,卫鞅说孝公曰:“秦之与魏,譬若人之有腹心疾,非魏并秦,秦即并魏。何者?魏居领阨之西,都安邑,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。利则西侵秦,病则东收地。今以君之贤圣,国赖以盛。而魏往年大破於齐,诸侯畔之,可因此时伐魏。魏不支秦,必东徙。东徙,秦据河山之固,东乡以制诸侯,此帝王之业也。”孝公以为然,使卫鞅将而伐魏。魏使公子昂将而击之。军既相距,卫鞅遗魏将公子昂书曰:“吾始与公子驩,今俱为两国将,不忍相攻,可与公子面相见,盟,乐饮而罢兵,以安秦魏。”魏公子昂以为然。会盟已,饮,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昂,因攻其军,尽破之以归秦。魏惠王兵数破於齐秦,国内空,日以削,恐,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於秦以和。而魏遂去安邑,徙都大梁。魏惠王曰:“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。”卫鞅既破魏还,秦封之於、商十五邑,号为商君。

  商君相秦十年,宗室贵戚多怨望者。赵良见商君。商君曰:“鞅之得见也,从孟兰皋,今鞅请得交,可乎?”赵良曰:“仆弗敢愿也。孔丘有言曰:‘推贤而戴者进,聚不肖而王者退。’仆不肖,故不敢受命。仆闻之曰:‘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,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。’仆听君之义,则恐仆贪位贪名也。故不敢闻命。”商君曰:“子不说吾治秦与?”赵良曰:“反听之谓聪,内视之谓明,自胜之谓强。虞舜有言曰:‘自卑也尚矣。’君不若道虞舜之道,无为问仆矣。”商君曰:“始秦戎翟之教,父子无别,同室而居。今我更制其教,而为其男女之别,大筑冀阙,营如鲁卫矣。子观我治秦也,孰与五羖大夫贤?”赵良曰:“千羊之皮,不如一狐之掖;千人之诺诺,不如一士之谔谔。武王谔谔以昌,殷纣墨墨以亡。君若不非武王乎,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,可乎?”商君曰:“语有之矣,貌言华也,至言实也,苦言药也,甘言疾也。夫子果肯终日正言,鞅之药也。鞅将事子,子又何辞焉!”赵良曰:“夫五羖大夫,荆之鄙人也。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,行而无资,自粥於秦客,被褐食牛。期年,缪公知之,举之牛口之下,而加之百姓之上,秦国莫敢望焉。相秦六七年,而东伐郑,三置晋国之君,一救荆国之祸。发教封内,而巴人致贡;施德诸侯,而八戎来服。由余闻之,款关请见。五羖大夫之相秦也,劳不坐乘,暑不张盖,行於国中,不从车乘,不操干戈,功名藏於府库,德行施於后世。五羖大夫死,秦国男女流涕,童子不歌谣,舂者不相杵。此五羖大夫之德也。今君之见秦王也,因嬖人景监以为主,非所以为名也。相秦不以百姓为事,而大筑冀阙,非所以为功也。刑黥太子之师傅,残伤民以骏刑,是积怨畜祸也。教之化民也深於命,民之效上也捷於令。今君又左建外易,非所以为教也。君又南面而称寡人,日绳秦之贵公子。诗曰:‘相鼠有体,人而无礼,人而无礼,何不遄死。’以诗观之,非所以为寿也。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,君又杀祝懽而黥公孙贾。诗曰:‘得人者兴,失人者崩。’此数事者,非所以得人也。君之出也,后车十数,从车载甲,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,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。此一物不具,君固不出。书曰:‘恃德者昌,恃力者亡。’君之危若朝露,尚将欲延年益寿乎?则何不归十五都,灌园於鄙,劝秦王显岩穴之士,养老存孤,敬父兄,序有功,尊有德,可以少安。君尚将贪商於之富,宠秦国之教,畜百姓之怨,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,秦国之所以收君者,岂其微哉?亡可翘足而待。”商君弗从。

 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,太子立。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,发吏捕商君。商君亡至关下,欲舍客舍。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,曰:“商君之法,舍人无验者坐之。”商君喟然叹曰:“嗟乎,为法之敝一至此哉!”去之魏。魏人怨其欺公子昂而破魏师,弗受。商君欲之他国。魏人曰:“商君,秦之贼。秦彊而贼入魏,弗归,不可。”遂内秦。商君既复入秦,走商邑,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。秦发兵攻商君,杀之於郑黾池。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,曰:“莫如商鞅反者!”遂灭商君之家。

  太史公曰:商君,其天资刻薄人也。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,挟持浮说,非其质矣。且所因由嬖臣,及得用,刑公子虔,欺魏将昂,不师赵良之言,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。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,与其人行事相类。卒受恶名於秦,有以也夫!

译注对照

商君者,卫之诸庶孽(niè)公子也,名鞅,姓公孙氏,其祖本姬姓也。鞅少好刑名之学,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。公叔痤(cuó)知其贤,未及进。会座病,魏惠王亲往问病,曰:“公叔病有如不可讳,将奈社稷何?”公叔曰:“痤之中庶子公孙鞅,年虽少,有奇才,愿王举国而听之。”王嘿然。王且去,痤屏人言曰:“王即不听用鞅,必杀之,无令出境。”王许诺而去。公叔痤召鞅谢曰:“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,我言若,王色不许我。我方先君后臣,因谓王即弗用鞅,当杀之。王许我。汝可疾去矣,且见禽。”鞅曰:“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,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?”卒不去。惠王既去,而谓左右曰:“公叔病甚,悲乎,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,岂不悖哉!”商君,是卫国国君姬妾生的公子。名鞅,姓公孙,他的祖先本来姓姬。公孙鞅年轻时就喜欢刑名法术之学,侍奉魏国国相公叔座做了中庶子。公叔座知道他贤能,还没来得及向魏王推荐。正赶上公叔座得了病,魏惠王亲自去看望他,说:“你的病倘有不测,国家将怎么办呢?”公叔座回答说:“我的中庶子公孙鞅,虽然年轻,却有奇才,希望大王能把国政全部交给他,由他去治理。”魏惠王听后默默无言。当魏惠王将要离开时,公叔座屏退左右随侍人员,说:“大王假如不任用公孙鞅,就一定要杀掉他,不要让他走出国境。”魏王答应了他的要求就离去了。公叔座召来公孙鞅,道歉说:“刚才大王询问能够出任国相的人,我推荐了你。看大王的神情不会同意我的建议。我当先忠于君后考虑臣的立场,因而劝大王假如不任用公孙鞅,就该杀掉他。大王答应了我的请求。你赶快离开吧,不快走马上就要被擒。”公孙鞅说:“大王既然不能听您的话任用我,又怎么能听您的话来杀我呢?”终于没有离开魏国。惠王离开后,对随侍人员说:“公叔座的病很严重,真叫人伤心啊,他想要我把国政全部交给公孙鞅掌管,难道不是糊涂了吗?”庶孽:旁支侧出或妾生之子。刑名之学:战国时以申不害为代表的法家一派。主张循名责实,以推行法治,强化上下关系。刑,通“形”。指形体或事实。名,指言论或主张。进:推荐、保举。会:适逢,正赶上。有如不可讳:倘有不测。不可讳,亦作“不讳”。死亡的婉转说法。讳,忌讳,隐瞒。社稷:国家政权的代称。社,土地神。稷,谷神。以古代君主都祭祀社稷,故以代称国家。嘿:同“默”。言:指推举。若:你。色:脸色,神情。疾:快,迅速。禽:同“擒”拘捕,捕捉。悖:荒唐,糊涂。

公叔既死,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,将修缪(mù)公之业,东复侵地,乃遂西入秦,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。孝公既见卫鞅,语事良久,孝公时时睡,弗(fú)听。罢而孝公怒景监曰:“子之客妄人耳,安足用邪!”景监以让卫鞅。卫鞅曰:“吾说公以帝道,其志不开悟矣。”后五日,复求见鞅。鞅复见孝公,益愈,然而未中旨。罢而孝公复让景监,景监亦让鞅。鞅曰:“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。请复见鞅。”鞅复见孝公,孝公善之而未用也。罢而去。孝公谓景监曰:“汝客善,可与语矣。”鞅曰:“吾说公以霸道,其意欲用之矣。诚复见我,我知之矣。”公叔座死后不久,公孙鞅听说秦孝公下令在全国寻访有才能的人,要重整秦穆公时代的霸业,向东收复失地,他就西去秦国,依靠孝公的宠臣景监求见孝公。孝公召见卫鞅,让他说了很长时间的国家大事,孝公一边听一边打瞌睡,一点也听不进去。事后孝公迁怒景监说:“你的客人是大言欺人的家伙,这种人怎么能任用呢!”景监又用孝公的话责备卫鞅。卫鞅说:“我用尧、舜治国的方法劝说大王,他的心志不能领会。”过了几天,景监又请求孝公召见卫鞅。卫鞅再见孝公时,把治国之道说的淋漓尽致,可是还合不上孝公的心意。事后孝公又责备景监,景监也责备卫鞅。卫鞅说:“我用禹、汤、文、武的治国方法劝说大王而他听不进去。请求他再召见我一次。”缪公之业:指秦穆公修德行武,开拓疆土,争霸诸侯的事业。详见卷五《秦本纪》“孝公元年令”。缪,通“穆”。东复侵地:指原属晋国的河西地区。晋献公死去以后,流亡在外的晋公子夷吾为了争夺君位“使人请秦,求入晋”,并表示“诚得立,请割晋之河西八城与秦”。及夷吾立为晋君,“背约不与河西城”。秦穆公十四年(前646),晋乘秦饥,兴兵攻秦,结果晋惠公夷吾反被秦生擒,只好与秦盟,“献其河西地”。后来“秦以往者数易君,君臣乖乱,故晋复强”,把原先割让给秦国的河西之地,又重新夺回。见卷五《秦本纪》,参见卷三十九《晋世家》。让:责备。说:规劝,劝说。帝道:相传为尧舜等五帝治理国家的方法。益愈:反复前日之论,稍加修正。由帝道渐入王道。未中旨:未能与孝公的心意相合。王道:即三王之道。指夏禹、商汤、周文王、周武王之道。霸道:即五霸之道。指以尊王攘夷为号召的齐桓、晋文之道。五霸,说法不一,一般认为是秦穆公、晋文公、齐桓公、宋襄公、楚庄王。他们多凭借武力威势治理国家,开拓疆土。厀之前于席:身上跪在席子上向前膝行。厀,通“膝”。古人席地而坐,膝盖挨着席子。三代:指夏、商、周三个朝代。邑邑:同“悒悒”。郁闷不乐。

卫鞅复见孝公。公与语,不自知厀(xī)之前于席也。语数日不厌。景监曰:“子何以中吾君?吾君之欢甚也。”鞅曰:“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,而君曰:‘久远,吾不能待。且贤君者,各及其身显名天下,安能邑(yì)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?’故吾以彊国之术说君,君大说之耳。然亦难以比德于殷、周矣。”卫鞅又一次见到孝公,孝公对他很友好,可是没任用他。会见退出后,孝公对景监说:“你的客人不错,我可以和他谈谈了。”景监告诉卫鞅,卫鞅说:“我用春秋五霸的治国方法去说服大王,看他的心思是准备采纳了。果真再召见我一次,我就知道该说些什么啦。”于是卫鞅又见到了孝公,孝公跟他谈的非常投机,不知不觉地在垫席上向前移动膝盖,谈了好几天都不觉得厌倦。景监说:“您凭什么能合上大王的心意呢?我们国君高兴极了。”卫鞅回答说:“我劝大王采用帝王治国的办法,建立夏、商、周那样的盛世,可是大王说:‘时间太长了,我不能等,何况贤明的国君,谁不希望自己在位的时候名扬天下,怎么能叫我闷闷不乐地等上几十年、几百年才成就帝王大业呢?’所以,我用富国强兵的办法劝说他,他才特别高兴。然而,这样也就不能与殷、周的德行相媲美了。”说:同“悦”。愉快,喜悦。比德:比量德行。

孝公既用卫鞅,鞅欲变法,恐天下议己。卫鞅曰:“疑行无名,疑事无功。且夫有高人之行者,固见非於世;有独知之虑者,必见敖(áo)於民。愚者闇(àn)於成事,知者见於未萌。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。论至德者不和於俗,成大功者不谋於众。是以圣人苟可以彊国,不法其故;苟可以利民,不循其礼。”孝公曰:“善。”甘龙曰:“不然。圣人不易民而教,知者不变法而治。因民而教,不劳而成功;缘法而治者,吏习而民安之。”卫鞅曰:“龙之所言,世俗之言也。常人安於故俗,学者溺於所闻。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,非所与论於法之外也。三代不同礼而王,五伯不同法而霸。智者作法,愚者制焉;贤者更礼,不肖者拘焉。”杜挚曰:“利不百,不变法;功不十,不易器。法古无过,循礼无邪。”卫鞅曰:“治世不一道,便国不法古。故汤武不循古而王,夏殷不易礼而亡。反古者不可非,而循礼者不足多。”孝公曰:“善。”以卫鞅为左庶长,卒定变法之令。令民为什伍,而相牧司连坐。不告奸者腰斩,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,匿(nì)奸者与降敌同罚。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,倍其赋。有军功者,各以率受上爵;为私斗者,各以轻重被刑大小。僇力本业,耕织致粟(sù)帛多者复其身。事末利及怠而贫者,举以为收孥(nú)。宗室非有军功论,不得为属籍。明尊卑爵秩(zhì)等级,各以差次名田宅,臣妾衣服以家次。有功者显荣,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。令既具,未布,恐民之不信,已乃立三丈之木於国都市南门,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。民怪之,莫敢徙。复曰“能徙者予五十金”。有一人徙之,辄(zhé)予五十金,以明不欺。卒下令。孝公任用卫鞅后不久,打算变更法度,又恐怕天下人议论自己。卫鞅说:“行动犹豫不决,就不会搞出名堂,办事犹豫不决就不会成功。况且超出常人的行为,本来就常被世俗非议;有独道见解的人,一定会被一般人嘲笑。愚蠢的人事成之后都弄不明白,聪明的人事先就能预见将要发生的事情。不能和百姓谋划新事物的创始而可以和他们共享成功的欢乐。探讨最高道德的人不与世俗合流,成就大业的人不与一般人共谋。因此,圣人只要能够使国家强盛,就不必沿用旧的成法;只要能够利于百姓,就不必遵循旧的礼制。”孝公说:“讲的好。”甘龙说:“不是这样。圣人不改变民俗而施以教化,聪明的人不改变成法而治理国家。顺应民风民俗而施教化,不费力就能成功;沿袭成法而治理国家,官吏习惯而百姓安定。”卫鞅说:“甘龙所说的,是世俗的说法啊。一般人安于旧有的习俗,而读书人拘泥于书本上的见闻。这两种人奉公守法还可以,但不能和他们谈论成法以外的改革。三代礼制不同而都能统一天下,五伯法制不一而都能各霸一方。聪明的人制定法度,愚蠢的人被法度制约;贤能的人变更礼制,寻常的人被礼制约束。”杜挚说:“没有百倍的利益,就不能改变成法;没有十倍的功效,就不能更换旧器。仿效成法没有过失,遵循旧礼不会出偏差。”卫鞅说:“治理国家没有一成不变的办法,有利于国家就不仿效旧法度。所以汤武不沿袭旧法度而能王天下,夏殷不更换旧礼制而灭亡。反对旧法的人不能非难,而沿袭旧礼的人不值得赞扬。”孝公说:“讲的好。”于是任命卫鞅为左庶长,终于制定了变更成法的命令。下令把十家编成一什,五家编成一伍,互相监视检举,一家犯法,十家连带治罪。不告发奸恶的处以拦腰斩断的刑罚,告发奸恶的与斩敌首级的同样受赏,隐藏奸恶的人与投降敌人同样的惩罚。一家有两个以上的壮丁不分居的,赋税加倍。有军功的人,各按标准升爵受赏;为私事斗殴的,按情节轻重分别处以大小不同的刑罚。致力于农业生产,让粮食丰收、布帛增产的免除自身的劳役或赋税。因从事工商业及懒惰而贫穷的,把他们的妻子全都没收为官奴。王族里没有军功的,不能列入家族的名册。明确尊卑爵位等级,各按等级差别占有土地、房产,家臣奴婢的衣裳、服饰,按各家爵位等级决定。有军功的显赫荣耀,没有军功的即使很富有也不能显荣。新法准备就绪后,还没公布,恐怕百姓不相信,就在国都后边市场的南门竖起一根三丈长的木头,招募百姓中能把木头搬到北门的人赏给十金。百姓觉得这件事很奇怪,没人敢动。又宣布“能把木头搬到北门的人赏五十金”。有一个人把它搬走了,当下就给了他五十金,借此表明令出必行,绝不欺骗。事后就颁布了新法。卫鞅:商鞅为卫国人,故称。下句“恐天下议己”,是说孝公欲从商鞅之言而变法,可是又怕天下议论他,不是说商鞅“恐天下议己”。疑:犹豫不定。敖:通“謷”。嘲笑。《商君书》或作“骜”,或作“訾”。“骜”通“訾”。“訾”,毁谤。暗:不清楚,不明白。知:通“智”。未萌:未发露、察觉。虑:事先谋划、创始。法:效法。故:指成法。易民:改变民风民俗。缘:依照,沿袭。王:成王,统一天下。五伯:即五霸。制:被制约。不肖:不成材,没出息。器:指古代标志名位、爵号的器物。多:推重,赞扬。什伍:户籍编制,十家为什,五家为伍。牧司:检举,监督。连坐:一人犯法,其他人连带治罪。坐,因犯……罪。分异:分家另过。这是为繁殖人口,发展生产。率:标准。僇力:即“戮力”。尽力,致力于。复其身:免其本身劳役或赋税。复,免除。事末利:从事工商业。末,非根本,不重要的事物。古代以农业为本,以工商业为末。收孥:拘挚本人妻子,没收为官奴婢。孥,奴婢。宗室:此指王族。属籍:家族的名册,谱牒。差次:等级次序。差,等。分别等级。名:占有。芬华:比喻显荣。即显赫荣耀。具:准备就绪。

令行於民期年,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。於是太子犯法。卫鞅曰:“法之不行,自上犯之。”将法太子。太子,君嗣也,不可施刑,刑其傅公子虔(qián),黥其师公孙贾。明日,秦人皆趋令。行之十年,秦民大说,道不拾遗,山无盗贼,家给人足。民勇於公战,怯於私斗,乡邑大治。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,卫鞅曰“此皆乱化之民也”,尽迁之於边城。其后民莫敢议令。於是以鞅为大良造。将兵围魏安邑,降之。居三年,作为筑冀阙宫庭於咸阳,秦自雍徙都之。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。而集小乡邑(yì)聚为县,置令、丞,凡三十一县。为田开阡(qiān)陌封疆,而赋税平。平斗桶权衡丈尺。行之四年,公子虔复犯约,劓(yì)之。居五年,秦人富强,天子致胙(zuò)於孝公,诸侯毕贺。新法在民间施行了整一年,秦国老百姓到国都说新法不方便的人数以千计。正当这时,太子触犯了新法。卫鞅说:“新法不能顺利推行,是因为上层人触犯它。”将依新法处罚太子。太子,是国君的继承人,又不能施以刑罚,于是就处罚了监督他行为的老师公子虔,以墨刑处罚了给他传授知识的老师公孙贾。第二天,秦国人就都遵照新法执行了。新法推行了十年,秦国百姓都非常高兴,路上没有人拾别人丢的东西为己有,山林里也没了盗贼,家家富裕充足。人民勇于为国家打仗,不敢为私利争斗,乡村、城镇社会秩序安定。当初说新法不方便的秦国百姓又有来说法令方便的,卫鞅说:“这都是扰乱教化的人”,于是把他们全部迁到边疆去。此后,百姓再没人敢议论新法了。于是卫鞅被任命为大良造。率领着军队围攻魏国安邑,使他们屈服投降。过了三年,秦国在咸阳建筑宫廷城阙,把国都从雍地迁到咸阳。下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同居一室。把零星的乡镇村庄合并成县,设置了县令、县丞,总共合并划分为三十一个县。废除井田重新划分田塍的界线,鼓励开垦荒地,而使赋税平衡。统一全国的度量衡制度。施行了四年,公子虔又犯了新法,被判处劓刑。过了五年,秦国富强,周天子把祭肉赐给秦孝公,各国诸侯都来祝贺。布:颁布,公布。国都市南门:指都城后边市场南门。古代国都建制:前朝,后市,左祖、右社。辄:就。金:古代货币单位。期年:一整年。法:处罚、治罪。黥:即墨刑。用刀在面额上刺字,再涂以墨。趋令:遵照新法执行。乱化:扰乱教化。冀阙:古代宫庭外公布法令的门阙。冀,记。出列教令,当记于门阙。阡陌:纵横交错的田塍。南北叫阡,东西称陌。封:聚土作为标志。疆:划定疆界。劓:古代割掉鼻子的刑罚。致胙:天子把祭祀用的肉赐给诸侯,表示荣宠的特殊礼遇。

其明年,齐败魏兵於马陵,虏其太子申,杀将军庞涓。其明年,卫鞅说孝公曰:“秦之与魏,譬(pì)若人之有腹心疾,非魏并秦,秦即并魏。何者?魏居领阨(è)之西,都安邑,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。利则西侵秦,病则东收地。今以君之贤圣,国赖以盛。而魏往年大破於齐,诸侯畔之,可因此时伐魏。魏不支秦,必东徙。东徙,秦据河山之固,东乡以制诸侯,此帝王之业也。”孝公以为然,使卫鞅将而伐魏。魏使公子昂将而击之。军既相距,卫鞅遗魏将公子昂书曰:“吾始与公子驩,今俱为两国将,不忍相攻,可与公子面相见,盟,乐饮而罢兵,以安秦魏。”魏公子昂以为然。会盟已,饮,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(lǔ)魏公子昂,因攻其军,尽破之以归秦。魏惠王兵数破於齐秦,国内空,日以削,恐,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於秦以和。而魏遂去安邑,徙都大梁。魏惠王曰:“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。”卫鞅既破魏还,秦封之於、商十五邑,号为商君。第二年,齐国军队在马陵打败魏军,俘虏了魏国的太子申,射杀将军庞涓。下一年,卫鞅劝孝公说:“秦和魏的关系,就象人得了心腹疾病,不是魏兼并了秦国,就是秦国吞并了魏国。为什么要这样说呢?魏国地处山岭险要的西部,建都安邑,与秦国以黄河为界而独立据有崤山以东的地利。形势有利就向西进犯秦国,没利时就向东扩展领地。如今凭借大王圣明贤能,秦国才繁荣昌盛。而魏国往年被齐国打得大败,诸侯们都背叛了他,可以趁此良机攻打魏国。魏国抵挡不住秦国,必然要向东撤退。一向东撤退,秦国就占据了黄河和崤山险固的地势,向东就可以控制各国诸侯,这可是统一天下的帝王伟业啊!”孝公认为说得对。就派卫鞅率领军队攻打魏国。魏国派公子昂领兵迎击。两军相拒对峙,卫鞅派人给魏将公子昂送来一封信,写道:“我当初与公子相处的很快乐,如今你我成了敌对两国的将领,不忍心相互攻击,可以与公子当面相见,订立盟约,痛痛快快地喝几杯然后各自撤兵,让秦魏两国相安无事。”魏公子昂认为卫鞅说的对。会盟结束,喝酒,而卫鞅埋伏下的士兵突然袭击并俘虏了魏公子昂,趁机攻打他的军队,彻底打垮了魏军后,押着公子昂班师回国。魏惠王的军队多次被齐、秦击溃,国内空虚,一天比一天消弱,害怕了,就派使者割让河西地区奉献给秦国做为媾和的条件。魏国就离开安邑,迁都大梁。梁惠王后悔地说:“我真后悔当初没采纳公叔座的意见啊。”卫鞅打败魏军回来以后,秦孝公把於、商十五个邑封给了他,封号叫做商君。领阨:山岭险要处。领,通“岭”。阨,通“隘”,狭隘,险要。都安邑:建都安邑,亦即以安邑为都城。界河:以黄河为界。病:与上句“利”对举。畔:通“叛”。乡:同“向”。相距:两军接近,尚未交战。距,通“拒”,抵御。遗:致送,赠予。书:信。数:屡次、频繁。三家分晋以后,河西之地属魏。

商君相秦十年,宗室贵戚多怨望者。赵良见商君。商君曰:“鞅之得见也,从孟兰皋,今鞅请得交,可乎?”赵良曰:“仆弗敢愿也。孔丘有言曰:‘推贤而戴者进,聚不肖而王者退。’仆不肖,故不敢受命。仆闻之曰:‘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,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。’仆听君之义,则恐仆贪位贪名也。故不敢闻命。”商君曰:“子不说吾治秦与?”赵良曰:“反听之谓聪,内视之谓明,自胜之谓强。虞舜有言曰:‘自卑也尚矣。’君不若道虞舜之道,无为问仆矣。”商君曰:“始秦戎翟之教,父子无别,同室而居。今我更制其教,而为其男女之别,大筑冀阙,营如鲁卫矣。子观我治秦也,孰与五羖大夫贤?”赵良曰:“千羊之皮,不如一狐之掖;千人之诺诺,不如一士之谔谔。武王谔(è)谔以昌,殷纣(zhòu)墨墨以亡。君若不非武王乎,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,可乎?”商君曰:“语有之矣,貌言华也,至言实也,苦言药也,甘言疾也。夫子果肯终日正言,鞅之药也。鞅将事子,子又何辞焉!”赵良曰:“夫五羖(gǔ)大夫,荆之鄙人也。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,行而无资,自粥於秦客,被褐食牛。期年,缪公知之,举之牛口之下,而加之百姓之上,秦国莫敢望焉。相秦六七年,而东伐郑,三置晋国之君,一救荆国之祸。发教封内,而巴人致贡;施德诸侯,而八戎来服。由余闻之,款关请见。五羖大夫之相秦也,劳不坐乘,暑不张盖,行於国中,不从车乘,不操干戈,功名藏於府库,德行施於后世。五羖大夫死,秦国男女流涕,童子不歌谣,舂(chōng)者不相杵。此五羖大夫之德也。今君之见秦王也,因嬖人景监以为主,非所以为名也。相秦不以百姓为事,而大筑冀阙,非所以为功也。刑黥(qíng)太子之师傅,残伤民以骏刑,是积怨畜祸也。教之化民也深於命,民之效上也捷於令。今君又左建外易,非所以为教也。君又南面而称寡人,日绳秦之贵公子。诗曰:‘相鼠有体,人而无礼,人而无礼,何不遄死。’以诗观之,非所以为寿也。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,君又杀祝懽而黥公孙贾。诗曰:‘得人者兴,失人者崩。’此数事者,非所以得人也。君之出也,后车十数,从车载甲,多力而骈胁者为骖(cān)乘,持矛而操闟(xì)(jǐ)者旁车而趋。此一物不具,君固不出。书曰:‘恃德者昌,恃力者亡。’君之危若朝露,尚将欲延年益寿乎?则何不归十五都,灌园於鄙(bǐ),劝秦王显岩穴之士,养老存孤,敬父兄,序有功,尊有德,可以少安。君尚将贪商於之富,宠秦国之教,畜百姓之怨,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,秦国之所以收君者,岂其微哉?亡可翘足而待。”商君弗从。商君出任秦相十年,很多皇亲国戚都怨恨他。赵良去见商君。商君说:“我能见到你,是由于孟兰皋的介绍,现在我们交个朋友,可以吗?”赵良回答说:“鄙人不敢奢望。孔子说过:‘推荐贤能,受到人民拥戴的人才会前来;聚集不肖之徒,即使能使成王业的人也会引退。’鄙人不才,所以不敢从命。鄙人听到过这样的说法:‘不该占有的职位而占有它叫做贪位,不该享有的名声而享有它叫做贪名。’鄙人要是接受了您的情谊,恐怕那就是鄙人既贪位又贪名了。所以不敢从命。”商鞅说:“您不高兴我对秦国的治理吗?”赵良说:“能够听从别人的意见叫做聪,能够自我省察叫做明,能够自我克制叫做强。虞舜曾说过:‘自我谦虚的人被人尊重。’您不如遵循虞舜的主张去做,无须问我了。”商鞅说:“当初,秦国的习俗和戎狄一样,父子不分开,男女老少同居一室。如今我改变了秦国的教化,使他们男女有别,分居而住,大造宫廷城阙,把秦国营建的像鲁国、卫国一样。您看我治理秦国,与五羖大夫比,谁更有才干?”赵良说:“一千张羊皮比不上一领狐腋贵重,一千个随声附和的人比不上一个人正义直言。武王允许大臣们直言谏诤,国家就昌盛,纣王的大臣不敢讲话,因而灭亡。您如果不反对武王的做法,那么,请允许鄙人整天直言而不受责备,可以吗?”商君说:“俗话说,外表上动听的话好比是花朵,真实至诚的话如同果实,苦口相劝、听来逆耳的话是治病的良药,献媚奉承的话是疾病。您果真肯终日正义直言,那就是我治病的良药了。我将拜您为师,您为什么又拒绝和我交朋友呢!”赵良说:“那五羖大夫,是楚国偏僻的乡下人。听说秦穆公贤明,就想去当面拜见,要去却没有路费,就把自己卖给秦国人,穿着粗布短衣给人家喂牛。整整过了一年,秦穆公知道了这件事,把他从牛嘴下面提拔起来,凌驾于万人之上,秦国人没有谁不满意。他出任秦相六七年,向东讨伐过郑国,三次拥立晋国的国君,一次出兵救楚。在境内施行德化。巴国前来纳贡;施德政于诸侯,四方少数民族前来朝见。由余听到这种情形,前来敲门投奔。五羖大夫出任秦相,劳累不坐车,酷暑炎热不打伞,走遍国中,不用随从的车辆,不带武装防卫,他的功名载于史册,藏于府库,他的德行施教于后代。五羖夫死时,秦国不论男女都痛哭流涕,连小孩子也不唱歌谣,正在舂米的人也因悲哀而不发出相应的呼声。这就是五羖大夫的德行啊。如今您得以见秦王,靠的是秦王宠臣景监推荐介绍,这就说不上什么名声了。身为秦国国相不为百姓造福而大规模地营建宫阙,这就说不上为国家建立功业了。惩治太子的师傅,用严刑酷法残害百姓,这是积累怨恨、聚积祸患啊。教化百姓比命令百姓更深入人心,百姓模仿上边的行为比命令百姓更为迅速。如今您却违情背理地建立权威变更法度,这不是对百姓施行教化啊。您又在商於封地南面称君,天天用新法来逼迫秦国的贵族子弟。《诗经》上说:‘相鼠还懂得礼貌,人反而没有礼仪,人既然失去了礼仪,为什么不快快地死呢。’照这句诗看来,实在是不能恭维您了。公子虔闭门不出已经八年了,您又杀死祝欢而用墨刑惩处公孙贾。《诗经》上说:‘得到人心的振兴,失掉人心的灭亡。’这几件事,都不是得人心的呀。您一出门,后边跟着数以十计的车辆,车上都是顶盔贯甲的卫士,身强力壮的人做贴身警卫,持矛操戟的人紧靠您的车子奔随。这些防卫缺少一样,您必定不敢出门。《尚书》上说:‘凭靠施德的昌盛,凭靠武力的灭亡。’您的处境就好象早晨的露水,很快就会消亡一样危险,您还打算要延年益寿吗?那为什么不把商於十五邑封地交还秦国,到偏僻荒远的地方浇园自耕,劝秦王重用那些隐居山林的贤才,赡养老人,抚育孤儿,使父兄相互敬重,依功序爵,尊崇有德之士,这样才可以稍保平安。您还要贪图商於的富有,以独揽秦国的政教为荣宠,聚集百姓的怨恨,秦王一旦舍弃宾客而不能当朝,秦国所要拘捕您的人难道能少吗?您丧身的日子就象抬起足来那样迅速地到来。”但商君没有听从赵良的劝告。怨望:怨恨。望,埋怨责备。从孟兰皋:经由孟兰皋的介绍。戴者:指善于治理政事而受到百姓爱戴的人。反听:能够接受别人的意见。内视:自我省察。自胜:自我克制。自卑:谦虚,卑下自守。尚:尊重。前一“道”为遵循。后一道为主张、道理。孰与,用于比较,与……比,哪个……。五羖(gǔ,股)大夫:即秦名相百里奚。原为虞国大夫,晋灭虞,被晋所俘虏,随秦穆公夫人即晋公子夷吾的姐姐随嫁到秦,后逃离秦国,在宛地被楚人捉获。穆公闻其贤,就用五张黑色的公羊皮把他赎回,与谈三日,穆公大悦,“授之国政”。这与下文赵良所云颇不同。见卷五《秦世家》参见卷六十三《老子韩非列传》原文“伊尹为庖,百里奚为虏”段关于百里奚的注文。掖:同“腋”。胳肢窝。诺诺:答应之声,有顺从、附合的意思。谔谔:直言的样子。墨墨:通“默默”。不言,无声息。诛:责怪。貌言华:表面上动听而实际虚浮的话。至言:真实的话。苦言:逆耳的话。甘言:献媚奉承的话。事:师事。粥(yù,育):通“鬻”。卖。被:同“披”。穿。食:给……吃。加:凌驾。百姓:指贵族。东伐郑:据《左传》载,鲁僖公三十二年,驻军于郑而代郑设防的秦国大夫杞子派人送回信息,说郑国让他负责掌管北门的锁钥,如果秘密派军前来,郑国就可以得到了。于是,秦穆公召五羖大夫百里奚之子孟明等三人东袭郑。其事在三十三年。及至孟明等到了滑国,发现郑国已有所防备,怕“攻之不克,围之不继”,就灭滑而还。按这次秦“东伐郑”,《左传》不及百里奚本人事,只载当初被百里奚推荐的蹇叔曾谏穆公不要“劳师以袭远”。卷五《秦本纪》述及百里奚与蹇叔哭送出师事,卷三十九《晋世家》、卷四十二《郑世家》则未及其事。发教:施行德化。封内:境内。八戎:泛指诸戎部族及其国家。由余闻之:卷五《秦本纪》载,由余的先人原系晋人,所以,他会说晋国话。我王“闻穆公贤,故使由余观秦”。后由余降秦,“穆公以客礼礼之,问伐戎之形”。秦穆公三十七年(前623),“秦用由余谋伐戎王,益国十二,开地千里,遂霸西戎”。上句“八戎来服”,盖指此。款关:叩关,即入关求见。款,叩,敲。相杵:捣米时发出相应的呼声。嬖:宠爱,宠幸。主:荐主,保举的人。骏刑:严峻的刑罚。骏,通“峻”。左建外易:违情背理地建立权威,改变法制。左,失正。外,失中。南面:古代君王坐北朝南。寡人,君之谦称。指商鞅被封商於之地,号商君。绳:约束,纠正。引申为逼迫。遄,快,迅速。为寿:敬酒,致礼。此引申为褒扬,恭维。骈胁:肌肉壮健,不显胁骨。骖乘:乘车时居于右者,即陪乘。多指警卫人员。阘(xī,希):长戟。旁:同“傍”。依傍,靠近。鄙:边邑。此指偏远僻静的地方。显:显扬。引申为重用。岩穴之士:隐居山林的贤能之士。捐宾客:舍弃宾客。这是对死亡的委婉说法。收:逮捕,拘压。微:少。

后五月而秦孝公卒,太子立。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,发吏捕商君。商君亡至关下,欲舍客舍。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,曰:“商君之法,舍人无验者坐之。”商君喟(kuì)然叹曰:“嗟乎,为法之敝一至此哉!”去之魏。魏人怨其欺公子昂而破魏师,弗受。商君欲之他国。魏人曰:“商君,秦之贼。秦彊而贼入魏,弗归,不可。”遂内秦。商君既复入秦,走商邑,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。秦发兵攻商君,杀之於郑黾(miǎn)池。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(xùn),曰:“莫如商鞅反者!”遂灭商君之家。五个月之后,秦孝公去世,太子即位。公子虔一班人告发商君要造反,派人去逮捕商君。商君逃跑到边境关口,想住旅店。旅店的主人不知道他就是商君,说:“商君有令,住店的人没有证件店主要连带判罪。”商君长长地叹息说:“唉呀!制定新法的遗害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!”离开秦国潜逃到魏。魏国人怨恨他欺骗公子昂而打败魏军,拒绝收留他。商君打算到别的国家。魏国人说:“商君,是秦国的逃犯,秦国强大逃犯跑到魏国来,不送还,不行。”于是把商君送回秦国。商君再回到秦国后,就潜逃到他的封地商邑,和他的部属发动邑中的士兵,向北攻击郑国谋求生路,秦国出兵攻打商君,把他杀死在郑国黾池。秦惠王把商君五马分尸示众,说:“不要像商鞅那样谋反!”于是就诛灭了商君全家。舍:住。后一“舍”为旅店。客人:旅店主人。舍人:住店的人。验:凭证。路引一类的身份证件。坐之:即店主人与住店的人一起判罪。敝:通“弊”。弊病,害处。内:同“纳”。交纳。徒属:封邑中的部属。卷十五《六国年表》谓商君死彤地。车裂:古代酷刑,以车撕裂人体。俗叫五马分尸。徇:示众。

太史公曰:商君,其天资刻薄人也。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,挟持浮说,非其质矣。且所因由嬖(bì)臣,及得用,刑公子虔,欺魏将昂,不师赵良之言,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。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,与其人行事相类。卒受恶名於秦,有以也夫!太史公说:商君,他的天性就是个残忍少恩的人,考察他当初用帝王之道游说孝公,凭借着虚饰浮说,不是他自身的资质。再说凭靠着国君宠臣太监的推荐,等到被任用,就刑罚公子虔,欺骗魏将公子昂,不听赵良的规劝,足以证明商君残忍少恩了。我曾经读过商君开塞耕战的书籍,其内容和他本身的作为相类似。但最终还是在秦国落得个谋反的恶名,这是有缘故的呀!天资:天性。刻薄:残忍。迹:考察,追究。干:求取,这里是游说的意思。发明:证明,说明。有以:有缘故,有因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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